冯象:海枣与凤凰 《理想国》之八
宽侄:临出门收到你的习作,恰好让我们在飞机上轮着读,比看好莱坞电影有劲,谢谢!伯母说个别论断的分寸把握似有瑕疵,提了意见,附上供参考。
文章之道,熟能生巧;但又不能太巧,流于雕琢或圆润甜腻(那是浮华时代的通病)。要注意保持并锤炼一种朴素自然甚至粗犷的风格。只有个性化的不驯服的文字才是有力量的,而力量是艺术丛林的基本法则,没有例外的角落。所以我不改你的文字,让你慢慢领悟。
至于论说或思维的精确,可以通过翻译来训练。不知你注意没有,现代汉语文学的主将多也是出色的译家,这恐怕不是巧合。
太平洋上空还看了一本《后现代圣经文选》。内有一篇讨论德国批评家本雅明(1892-1940)的翻译理论,讥讽“启蒙/现代主义”的立场是:意义像条鱼,翻译便是将它从这文本捕来放进那文本里去。而本雅明认为,文本的意义不可能一网打尽;毋宁说语言是原意之“真谛”的牢笼,翻译则是译文与原文两个文本间的对峙。通过字对字的冲击(直译)打破语句之墙,解放那被囚禁的“真谛”,将它再现于文本之间。所以伟大的翻译,例如马丁路德的译经,乃是一“再造原意”的历史事件,充满了“令人战栗的奥秘”(mysterium tremendum)。你看,说得多有诗意!由此想到,翻译可刺激想象训练思维——本雅明是认认真真译过诗的。
翻译视为“对峙”,等于说译文有独立于原文的价值,是文本呈现“真谛”于其中的那个意义世界的一扇门。换言之,翻译不仅使译文与原文对峙,而且还冲击了先前的一切译本,因为“真谛”的牢笼是原文与旧译一道看守的。于是,考证名物、辨析误译也可看作这场对峙的一翼了,如上回讲传教士母语不精,纸草变蒲草的闪失(见前信《传教士“七月流火”》)。我这儿再举一例,仍用《圣经》里常见的一种植物:海枣。
海枣(希伯来语:tamar,希腊语:phoinix)又名椰枣、波斯枣,是产于近东和北非的常绿大乔木。“羽状复叶丛生在茎端。浆果长椭圆形,形似枣子,可鲜食或作蜜饯……由茎浸出的液汁,可制砂糖或酿酒”(《辞海》海枣条)。经文中多有描述:如摩西率以色列子民出埃及,到叶林绿洲安营,那里有十二股清泉和七十株海枣(象征以色列十二支族、七十长老,《出埃及记》15:27)。又如以色列人渡约旦河攻占的迦南重镇耶利哥,多海枣,称海枣城(《申命记》34:3)。海枣还是以色列的诗意的象征(《以赛亚书》9:13),节庆与和平的标记,如住棚节子民折海枣枝、柳枝敬拜上帝(《利未记》23:40)。《新约》记载,耶稣骑驴入圣城,百姓手持海枣枝(tabaia ton phoinikon)向“以色列的王”欢呼(《约翰福音》12:13),更是脍炙人口的一幕。
可是,和合本等中文旧译把海枣一律误作“棕榈”或“棕树”。我查了一下,这洋相应也是肇始于传教士译经误读钦定本;不求甚解,把palm tree等同于中国南方常见的棕榈了。英语palm可泛指棕榈科(palmae)树木,包括棕榈、椰子、槟榔、油棕、海枣等。但钦定本说到palm,都是date palm的简称,即海枣(《牛津大词典》palm条)。棕榈另有希伯来名deqel,但不是《圣经》词汇。所以,这误译只能出自对钦定本而非原文的误读。
和上次一样,我给你讲一点历史语言学知识吧。海枣的拉丁学名叫phoenix dactylifera,源于希腊语,意为“结枣的腓尼基树”(以产地命名,犹如英语china,瓷器;希腊人称迦南/古巴勒斯坦一带为腓尼基,Phoinike)。希腊语“枣”(daktylos,本义手指,转指海枣),经由拉丁语(dactylus)传入欧洲中世纪俗语,英语“海枣”的词源便是(符号“>”表示语词演化方向):古普罗旺斯语datil > 古法语date > 英语date,海枣。
或许你注意到了,海枣那借自希腊语的学名像是英语的“凤凰”(phoenix)。不错,“凤凰”也来自希腊语,直译“腓尼基鸟”,与海枣是同一字。当早期基督徒听到福音书上说“海枣枝”和“以色列的王”的时候,在他们心里,是要把海枣与复生的凤凰,与腓尼基/迦南即以色列的福地,以及救世主的来临,他们的全部希望,都系在一起的。但他们绝不会想到棕榈。
上文提及马丁路德(1483-1546)。译经之初,他的希腊语和希伯来语造诣未深,困难不少;但他刻苦好学,天资极高。当时荷兰大学者伊拉斯谟(约1467-1536)刚校订了希腊语《新约》,并以拉丁文译注,路德从中获益良多,尽管伊氏是他最厌恶的论敌之一。当然,《新约》的内容他是烂熟于心的,仅用十一周就完成了德文初稿。但整部《圣经》前后持续了十二年,边学边译,修订达十一次之多,直至逝世。他除了钻研原文,还写信虚心求教,包括德语表达的问题。因为他长期在寺院生活,不熟悉百姓的生活语汇,而经文里有许多牧民、农家和商人的故事。天道酬勤,一五二二年九月他的《新约》问世,初版三千(一说五千)册立即售罄,当年十二月重印,尽管书价相当于一匹好马。路德译经的直接目的,是要揭露罗马教会的腐败,驳斥官方学说而重现经文的“真谛”。而上帝之言一旦从教士的专利变为芸芸信众自由意志的“拯救史”(Heilsgeschichte),宗教改革就此发轫,欧洲分裂,高地德语(现代标准德语)率同德意志民族意识巍然崛起:“再造原意”果然是“令人战栗”。
PS.
我读的是已故马瑞思(Richard Marius)老师的《路德传》(1999)。马老师生前为哈佛的学生写作总教习兼剧院顾问,在英语系则讲授马克吐温和福克纳。永远打着领结,彬彬有礼,一派南方(田纳西州)绅士风度。他是希腊裔,早年曾钻研神学,当过浸礼会牧师。后来进耶鲁读文艺复兴史博士而激发了学术兴趣,生活因此转向,终于以两本探究伟人性格与信仰历程的传记《莫尔传》(1983)和《路德传》享誉学林。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原载《南方周末》
棕树和海枣树
二,汉语圣经的翻译和比较研究第583篇
棕树和海枣树
希伯来文有3个词,在旧约和合本圣经里译为‘棕树’:
H8558 tamar,语义是‘棕树’,在旧约里出现12次(出15:27,利23:40,民33:9,申34:3,士1:16,3:13,代下28:15,尼8:15,诗92:12,雅歌7:7、8,珥1:12。)
H8560 tomer,语义是‘棕树的树干’,在旧约里出现2次(士4:5,耶10:5)。
H8561 timor,语义是‘雕刻的棕树’在旧约里出现16次(王上6:29、32、35,7:36;代下3:5;结40:16、22、26、31,41:18、18、19、19、20、25、26)都是指刻在圣殿的墙上和门上的棕树。
希腊文有一个词,在新约和合本圣经中译为棕树。G5404 phoinix,出现在约12:13和启7:9。
在我们所见到的汉语圣经译本里,上述的词大都译为‘棕树’,个别译为‘棕榈树’。
在我们所见到的英语和德语译本里,上述的词大都译为 palm 。
但有人提出从KJV开始,上述的词就译错了,应该改译为‘海枣树’。
我们从《圣经动植物意义》一书188-190页可以看到:“《圣经》中的棕树指棕榈科(Palmae)的海枣树(Phoenix dactylifera),亦有人称之为枣椰,此树高可达30米,叶大型羽状,如冠般丛生在干茎的顶部,叶长可达2-3米。此树可活100-200年,栽植历史超过5000年。其果实为椰枣。一束果实重14-45公斤,一棵树通常年产90公斤果实。海枣树全株均可利用,叶子可以盖屋顶,编垫子。”
我们知道棕榈科是这一科植物的总称,在这一科里,有217属,2500种以上。在中国,有22属,70多种。棕树,椰子树,油棕,蒲葵,海枣等,都属于这一科。但有的是灌木(如蒲葵),有的是乔木(如海枣,椰子)。
在棕榈科的乔本植物中,又以海枣树最高,达30米,椰子树次之,约10米,油棕又矮一些,约为3米。
以色列人对棕树(海枣树)有特殊的感情,当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过红海,在旷野走了3天,又饥又渴地到了以琳,有12股水泉和70棵棕树(海枣树),使他们有水喝,有椰枣吃。(出15:27)
棕树(海枣树)高大挺拔、果实累累的形象,在雅歌7:7-8里用作形容耶路撒冷王所爱的女子。大卫也为他的爱女取名‘他玛(Tamar)',是对应于‘海枣树’的希伯来文词的音译。雅各的儿子犹大的儿媳,也取名他玛。
在圣殿的墙上和门上,都雕刻有棕树(海枣树)的形状。
在主耶稣临终前一周进入耶路撒冷圣城时,受到许多百姓的欢迎,他们手拿棕树枝,就是海枣树的如羽状长达2-3米、宽几十厘米的树叶。民众用树叶和衣服铺在路上,让主耶稣乘驴进城,表示对主耶稣的尊敬。(约12:13)
在最后的日子里,有许多的人,没有人能数得过来,从各国、各族、各民、各方来的,站在宝座和羔羊面前,身穿白衣,手拿棕树枝(海枣树叶),大声喊着说:“愿救恩归于坐在宝座上我们的上帝,也归于羔羊。”
我们认为在汉译圣经中,如将‘棕树’改为‘海枣树’,则表达的更为准确。同样,在英译圣经中将 palm 改为phoenix,也是更为准确的。俄文圣经是按phinik 音译的。但我们也不能认为原译是错误的,仅仅是过于笼统而已。海枣毕竟是棕榈科里的一种植物。
在圣经学者和译者未取得共识及未决定修订之前,对‘棕树’一词加以适当的注释,是有必要的。
200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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