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智慧书》前言
前言其实是后记,依我的习惯。一本书写好,修改完毕,连同附录献辞参考书目,大功告成,可以交稿了;再回头想想,有什么需要向读者和友人交代、感谢的?一二三四,便是前言。今晚,正是这样一个愉快的回顾的时刻。按常规,仿佛还缺一长文,讨论《智慧书》的历史背景同结构内容。然而,这五篇经文的渊源旨趣、思想关怀差异极大:《诗篇》是圣殿祭祀,子民礼拜,忏悔感恩的颂诗哀歌等等的总集,约有一半归在大卫王名下。《雅歌》虽然题为“属所罗门”,却更像民间情歌或婚礼上的唱和之曲,也有人认为取材于初民春祭的颂神诗。《约伯记》(传统上归摩西)、《箴言》与《传道书》(均托名所罗门),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智慧文学”,承接的是古埃及、苏美尔/巴比伦和迦南的悠长的智慧传统。但它们的风格、哲理与教义又各不相同,难以放一块儿讨论。倘若分别作文章探赜索隐,似乎又超出了本书的体例和目的。毕竟,译本不是论著,译者的主要任务并非立一家之言。相反,正因为译文不可避免是一番“再创作”,译者就要十分注意为读者留余地,而不应越俎代庖,替他读书下论断,尤其像《圣经》这样蕴含了无穷教导和启示的经典。这也是拙译的插注一般不涉及神学诠解,不追求微言大义的理由之一。
于是,想到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原先用过(见拙著《玻璃岛:亚瑟与我三千年》,北京三联,2003)。就是作一份“释名”,为五篇经文和其中重要的人物神明、部族城镇、动物植物,以及相关圣经学术语,做一扼要的介绍。置于附录,供读者随时查阅,“链接”浏览。如此,“译序”即可聚焦一个题目,而不必面面俱到了。题目我选的是希伯来诗律,因为智慧书乃是《圣经》诗歌艺术的明珠,对西方文学影响至巨。原文格律修辞等语言手段作为思想的载体,对于译家,正是他的译文力图再现、转换而“再创作”的一个个文体元素;对于译本的读者,则是为完整准确地理解经文所必不可少的基础知识。而《圣经》的中文旧译,无论文言白话,错漏最多、笔力最弱的部分,恰在诗体的章节。这里面,是有好些经验教训值得我们研究的。
智慧书五篇,传世抄本讹误较多,远不如摩西五经整齐。部分段落顺序衔接紊乱(如《约伯记》二十四至二十七章),断句训读,历代注家歧见纷纭。故拙译在底本德国斯图加特版传统本(BHS,1997)之外,参照引用的原文抄本(如死海古卷)和古译本(如希腊语七十士本、亚兰语译本、古叙利亚语译本、拉丁语通行本)的异文异读,也大大增加,详见各篇插注与释名。插注中,“原文”指BHS编者校订的经文善本,即圣彼得堡公共图书馆藏列宁格勒抄本(codex leningradensis);“另读”则指该抄本页边所录经师附注(masorah),或编者脚注列出的传统读法。
译文的体例,包括插注、原文的拉丁字母转写,一如《摩西五经》(牛津大学/香港,2006),此处不赘。仅说明三点,因为常有读者电邮问起。第一,经文原本不分章节(亦无现代标点),至欧洲文艺复兴,十六世纪中叶才开始划分,渐成定例。但这一套章节设计与经文的叙事、诗句的起止,往往并不吻合;不乏一句话断为二节,一首短诗横跨两章的情况。所以章节只是方便检索引证的一个系统,跟如何诵读或理解经文未必相关。这是读者须了解的。此外,传统本的分章与拉丁语通行本略有出入。因为英语钦定本的章节跟从通行本,而中文旧译如和合本又以钦定本为底本,故而凡通行本与传统本分章不一致处,插注中都标明了,俾便熟悉和合本章节的读者对照。
第二,同样,译本里散文的段落,诗歌分行划阕,加标题,也是现代译经的惯例,非原文即古代抄本的原样。为的是便利阅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译家根据自己的理解判断而做的文体选择(详见译序)。
第三、希伯来经文中以色列子民的唯一神(’elohim),汉译有“天主”“上帝”之分野。原是十九世纪传教士不智而搭的藩篱,不仅加剧了教派对立,还阻碍经文合一运动,实为历史的遗憾。而在他们自己的拉丁语和母语译本里,却只有一个诸派共尊的大写的名:Deus-Dio-Dieu-Gott-God。我是“非教徒”、“无党派”的“统战对象”,对于这译名的分歧并无任何偏向。可是译经只能采取其一,没法兼顾;若自创新名,又不符合约定俗成的原则,徒增混乱,委屈读者。而简单直译作“神”也不好,易与异教神或泛指的神祇混淆。所以就随汉语学界的大流,用了“上帝”。读者若愿意,读作“天主”也行,音节相当,应无大碍。
《摩西五经》问世以来,蒙读者包括许多教友的厚爱,来信鼓励或提出意见建议,还有专家学者著文评论,在此一并深表谢忱。现在《智慧书》将要付梓,最大的希望,便是继续领受读者诸君的指教——网络时代的写作,有个前人想象不到的好处:能够几乎是即时地获得反馈,隔着十二三个时区。
译经,在智慧的“传道人”(qoheleth)看来,恐怕也是太阳下无休止的一种“辛劳”,或上帝派给人子的“苦活”(《传道书》1:13)。然而人生幸福,却在那份“苦活”日积月累的所得,可以同无数人分享。这一点,我常得益于内子的提醒。我在西文典籍和学术话语里沉浸久了,容易忘记中文世界的读者的知识需求、阅读心理或可能有的困难。她的批阅、提问,总是站在普通读者的立场上,要求修改或解答,让我对学院派的玄谈和上不了口的“文绉绉”辞藻,时刻保持着警惕。
我以这本书纪念卢兄,我的哈尼阿哥。“伐木丁丁,鸟鸣嘤嘤”:每当我乘着经文诗句的翅膀,飞入希伯来智慧的明光,我就离他的大森林近了一程;就又一次回返往日,坐于他的火塘,端起新米的纯酿,聆听一颗超越民族疆界和宗教信仰的宽仁之心的吟咏。而且我知道,从他祖宗的圣山,他能望见,四面八方汇拢到我笔下,这一片漫漫黑地里“渴求天光”的众灵。
二〇〇八年一月于麻省新伯利港铁盆斋
《智慧书》,冯象译注,牛津大学出版社(香港),2008年5月。 二,汉语圣经的翻译和比较研究
第675篇
诗篇1:1-2的汉语译文
对圣经翻译工作有兴趣的冯象先生译了《智慧书》,写了‘前言’。在‘前言’中他写道:“翻开例如中文世界流行较广的和合本《圣经》(1919),那里面的诗体书,遣词造句、情感表达之生硬苍白,哪像是诗?”对于他对和合本武断的评价,我们深深地不以为然。我们就他所举诗篇1:1-2经文的翻译为例,比较一下各个译本的译文。
【和合本】1,不从恶人的计谋,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2,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
昼夜思想,
这人便为有福。
【吕振中译本】1,不依恶人的计谋而行,
不站在罪人的道路,
不坐在亵慢人的座位,
这人有福啊!
2,他所喜爱的,是永恒主的律法,
他昼夜所思想的,也是主的律法。
【新译本】1,有福的人:
不从恶人的计谋,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好讥笑的人的座位。
2,他喜爱的是耶和华的律法,
他昼夜默诵的也是耶和华的律法。
【现代中文译本】1,不听从恶人的计谋,
不跟随罪人的脚步,
不与侮慢上帝之人同伙,
这样的人才算真正有福。
2, 他只爱慕上主的法律,
日夜默诵不倦。
【思高本】1,凡不随从恶人的计谋,
不插足于罪人的道路,
不参与讥讽者的席位,
2, 而专心爱好上主法律的,
和昼夜默想上主诫命的,
像这样的人才是有福的。
【牧灵圣经】1,弃绝邪恶诱惑的人真是有福,
他既不徘徊于罪人之途,
也不与傲慢的人为伍,
2, 他喜爱上主的律法,
日夜思索,深深领悟。
【冯象的译文】1,福哉!人若不依从恶人诡计,
不踏足罪人的路,
不和讥诮中伤的同席,
2,而把欢愉交给耶和华之法——
那法啊,他日夜诵习!
我们从上列各种译文可以看出有以下的不同:
1,和合本,思高本,牧灵圣经等在第一节经文的末尾是逗号,而其他译本是句号。不同的标点符号使经文的含义有区别。
如果用逗号,就说明‘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这5件事都是‘有福,受祝福’的原因和条件。有因果关系。
如果用句号,就说明‘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这3件事是‘有福,受祝福’的原因和条件,有因果关系。而‘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是有福的人会去做的事。
我们查考其他译本,德文,俄文,印尼文,英文新耶路撒冷圣经(NJB)用逗号;英文RSV/NRSV/ESV圣经用分号;日文,英文圣经KJV/NIV/NAB/REB用句号。希伯来文圣经用句号。
而我们觉得用逗号比较好,因为根据我们的灵性经历体验到‘惟有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才能有福,才能感到蒙受了上帝的祝福。
2,冯象译文中的‘把欢愉交给耶和华之法’是一个误译。
3,相对应于‘思想’的希伯来文词是H1897,语义是‘默想、沉思、低语’等,译为‘思想’,意思是近似的,也许译为‘默想’更好一些。但是译为‘诵习,深深领悟,默诵不倦’都不够确切或有多余的意思。
4,比较起来,我们认为在这里和合本的译文最为流畅。如前3个子句,‘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其中‘从、站、坐’,‘恶人、罪人、亵慢人’,‘计谋、道路、座位’,其排比和对应都很好,读起来琅琅上口,言简意赅。
5,和合本把‘这人便为有福’这个子句放在节尾,符合汉语的传统表达方式,而不是如希伯来文和英语圣经把它放在句首。
6,冯象认为和合本译得生硬苍白,我们认为和合本的这段译文比他所译的自称的‘拙文’高明得多。
7,我们作为和合本的义务辩护人,奉劝教会内外对圣经翻译有兴趣的人,不要轻易全面否定和合本,或者丑化它。如发现有需要修订的地方,要认真查考原文圣经和各种版本圣经,与圣经学者,属灵前辈交流切磋讨论,求得共识。恳求圣灵赐给我们一颗谦卑受教的心,也赐给我们属灵的智慧,可以慎思明辨。
2009,10,9 重明老师,我对2楼帖中第7条不以为然,我认为你的辩护和倡导有误。我也很喜爱和合本,但是你上述的话,我很难认同。 我建议您先慎重思考被和合本删除的圣经章节。 从原意的表达上来看和合本能忠实的把原文的意思表达出来,但是,和合本所用的单字节语言比如“从、站、坐”似乎已经不再适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让人读起来有一种半文半白的感觉,在祈祷中大家一起诵念,大概只有经过N遍才能把人们的耳朵磨合出来吧。 合和本圣经,有些地方翻译的挺好,看着眼顺,听着耳顺,这最重要的原因,是新教基督徒聚会,就是使用合和本圣经整天念,直到不知不觉感情很深。
我读合和本圣经,恰恰相反,初读就觉得很多问题,后来对照英文粗浅对照理解,并寻找一切能比对的圣经版本进行对照理解,始终是认为合和本很多地方翻译的非常糟糕。也许有人会让我拿出证据来,我曾经在四年前有这种想法,公开征求要一起讨论比对思高本圣经、牧灵圣经合和本圣经,当时的目的就是想让以为合和本圣经翻译为最好的基督徒进深了解真正的好版本圣经。但可惜没人有兴趣应邀。但现在好像越来越心力不及。
重明老师是位我非常敬重的学者,我看了他很多作文,但看到他一篇结论性的文字说合和本圣经翻译是最好的,那时候起,我不断地问我自己:重明老师这是真心话吗?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因为也长时间使用合和本圣经,因此也是很喜欢的,尤其是通过各个版本的比对确定其比较糟糕之后,心情反倒放平,反倒能真正接受合和本圣经了,比较惬意的是,任何章节,我都可以比对更好更多的圣经版本查考。这主要的原因也在于很多和我有一定关联的人,都是在用合和本圣经聚会,他们看到思高本圣经,如同看到“毒蝎猛兽”---我要心痛地说,这比喻不过分。
当年看马礼逊传记,说到他们翻译的圣经,四处散发,澳门的神父看了非常生气,要求天主教友烧掉。也许很多人不明白,但我却很能理解。
愿重明老师能多在思高本圣经和牧灵圣经以及耶路撒冷版本的圣经上下功夫学习,而不是为挑错而去读。 补充一点,我对冯象的翻译很厌恶。但假如是一位没有信仰基督的中国古文爱好者读了,可能感觉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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