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我的父母早逝。
在我读神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去世。那年寒假结束,第二天要开学。我在父亲病床边陪了他一个假期。自我进入修院,我们父子俩讲话的机会就不多了,不再像童年时代,他每天会给我讲很多故事。直到他病入膏肓,已经没有多少气力讲话。我只是默默坐在他床边的沙发上,静静地陪他,一边自己看书。幼时我不识字,只能听他讲;现在我会自己看书学习了,他便开始沉默。修院的规矩很严,开学必须报到。当然,如果我向修院长上说明父亲的病状,修院长上会给我多一点陪伴父亲的时间,我相信。只是当时我想,我是一个上海教区的修士,很多远方来的修士,路途遥远,多么不易,我作为本地修士随意延长假期,为他们来说不公平。父亲用孱弱的话语,极力挽留我在家多住一两天。我还是在开学前一日,必须报到的那个黄昏,回了修院。 第二天清晨,家电来,说父亲凌晨4点去世。我匆匆赶回家,父亲的身躯,已被盖上白布。 母亲病了10多年。一直以中西药,控制着血液的指标。她患的是一种较罕见的血小板增多症引起的白血病。那年我正从光启社和伯多禄堂被调往奉贤南桥天主堂,母亲的病突然恶化。医生断言说,生命只有3个月了。我不相信,我更不接受医生的话!我独自在耶稣圣体前的祈祷中哭泣,跟主耶稣基督大大地耍了一通脾气。母亲病了,一病就那么重,那么要命!而我却调任新地,工作极多,根本没有多点时间回市区看望病中的母亲。那年正值“非典”流行时期,我自己也感冒发烧,浑身无力,深忧着自己是否传染到了“非典”,因而住院检查。我们母子俩在不同的两个医院,两个病人互通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说:“达钦啊,不要紧的,天主给的十字架,尽管很重,但是一定能背得起来的,好天主不会给我们背不动的十字架。”我在电话这头,哽咽难言。母亲又坚强地多活了3个月,在那年的耶稣君王节下午3点如睡眠般去世。她直到住院治疗,才停止了去圣堂参加每天的弥撒,这是她自徐汇大堂79年冬开始恢复弥撒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连续参加弥撒。 我怎么对父母的早逝而庆幸呢?是孺子不孝,孺子无能,孺子无法尽心呀! 父母一直最疼爱我,在他们的三个孩子中(我有一兄一姊),他们确实把我当成心肝宝贝。他们不愿意我受一丁点的苦,而宁愿自己全部承受。世上的父母,莫不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世上的儿女,直到亲不待,才知子欲养吗?当年我进修院修道,母亲赞成,父亲坚决反对。父亲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因为他,还有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和弟弟(我的叔叔),都因天主教信仰的原因而进监狱。他不愿意看到他的爱儿——我,也遇到这样的事情,吃这样的苦头。尽管他在世时,从来没有跟我讲起过他那时被判刑的紧张和在监狱里难以想象的非人生活。他心里知道一切。他不愿意看到前面两代人为了信仰吃了苦头,到了我这第三代人,还要吃苦头。“去做老师吧!或者做医生也行。就是不要修道!”父亲坚决地说。 由于我的坚持,我还是如愿以偿来到了佘山,进入这座当时全国规模最大、修士最多的修院。直到今天,虽然佘山修院因故没有开学,个别教区在佘山修院正在读神哲学的修士,被急急转学。但是,在我的心目中,我也相信,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她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她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不可多得的中国天主教修道院。修院被茂林修竹所环抱,尤其是百年香樟,随处可见。在修院里,总是有10多位敬业、热心而极富个性的神父驻院,有端庄整洁的圣堂,有神哲学、社会学各科的老师,有至今仍是全国修院中藏书量最大的图书馆,有得天独厚的美丽幽雅的自然环境,更重要的是,她座落在全世界著名的天主教朝圣地——佘山山麓。这真是天主送给上海、送给中国教会的绝大的礼物。 今天,其他人都去主教府参加薛飞修士晋升执事的典礼了。我一个人在修院的房间里,一边制作玫瑰念珠,一边想着在此炼灵月里为亡者祈祷。想到去世的主教、神父、修士、修女、教友、老师、同学、朋友、邻舍、亲戚,想到我的父亲母亲,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父母早逝,是多么值得我亲幸的事!因为他们不用再为我担心了。他们呀,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却经历了一个运动,又一个运动,一辈子担惊受怕。他们经历了怎样的风雨坎坷,只有他们那一代人心里最清楚明白,那些个痛彻心肺的烙印,那些个无法抹去的深入骨髓的伤痕,我这么个小小孺子,无法体会。如今,他们早早离世,在天堂上,不用再“秋风秋雨愁煞人”了。保禄宗徒说,生是基督死是福,越品味,越觉得对极。 自我进入修院以来,我与父母之间似乎都有默契。他们生病了,绝不会告诉我,怕影响我平静的修道生活。尽管放假回家得知他们生过病,康复了,我还是会埋怨、责怪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其实暗自想想,我不也是一样的吗?每次在修院里感冒了,发烧了,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相反,还会写信给他们,说我一切都好,请二老放心。我这是在撒谎呀!天主啊!想来,您不会怪罪我吧。 “如果他们今天还健在,不知道对我会有多紧张,多担心呢!”我心里这么想着。即便是教友,过了7月,8月,陆陆续续来看望我,红着眼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他们打你了吗?”第二句多半是:“你瘦了,憔悴了。”假使是父亲母亲来看望我,他们会问我什么? 这样的问题能让我的父母整天盘旋在脑海里思想吗?这不是生生地要挖出他们的心来了吗?还好,还好!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他们也许在天上会看到一些什么,会听到一些什么。每天晚上,我一个人仰首观望天穹,繁星点点,恍若父亲的眼睛在对我俯视细察;夜风拂过肩膀,拂过耳际,仿佛母亲在向我细语叮咛。还好,现在我不用担心他们对我的忧虑了,至少,我相信他们在天上,不会像在人间那样“私爱”着我一个人,他们一定看见了天主权能与慈爱的宽广高深,看清了人世间的过去,现在,或许,还有将来,而更加赞美天主计划的伟大与神妙莫测。因为,这世上谁能同天主相比?“仁慈的人,您待他仁慈;正直的人,您待他正直;纯洁的人,您待他纯洁;乖戾的人,您待他乖戾。卑微的人,您必要救起;傲慢的人,您必要轻视。上主,是您使我的灯笼放光,我主,是您把我的黑暗照亮。”(咏18:26-29) 所以,有些时候啊,短短几天、几周、几个月的经历,比一生经验的还多。人情冷暖,世事沧桑,人就是这么成熟起来的,人也是这么慢慢老去的。 有朋友问我:你的文章字句,怎么思维线路有些跳跃?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思维是否像那位仗义执言的朋友所说的“跳跃”,或者更明白说是有点“混乱”。不过,我心里还是清楚的,茶尽管喝了不少,头有点发昏,脑子有点发胀,但自己的思想是自由的。说起来,我其实拥有很多的自由,是的,很多很多自由。尽管我被警示,不要抱任何幻想。但我想,我的思想大约还是属于我自己的吧,我可以自由地回味,自由地记忆,自由地畅想,自由地祈祷,自由地呼吸,自由地笑,自由地哀伤,自由地感恩,自由地希望…… 感谢天主让我出身在一个天主教家庭,有虔诚的天主教父母。也感谢天主,早早地邀请父母去赴天国之宴。有时看到身边的弟兄姐妹回家探亲,去看望自己的父母亲,我内心会有一点小小的嫉妒。不过,我没有遗憾,也不会再跟主耶稣发脾气了。我只会像一个“小老者”一样,叮嘱几句:好好孝爱父母亲呀!他们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也是天主赐给你的最好礼物。 这些日子,修院在接受全面评估。我想起很多同窗,很多从佘山修院毕业,现在在全国多个教区服务的主教、神父弟兄。也想起不少离开了修道生活的同学,离开了铎职生涯的神父弟兄。 其实,回忆起来,当年在修院读神学的时候,有几个要好的修士同学离开了,对我打击蛮大的。就像现在,有一两位修士,在动摇中一样。 我为什么不离开?似乎没有什么光鲜而体面的道理。只因为父亲在我固执地要进修道院,以期将来成为一名司祭时,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一定要去,就别回来(半途而废)。”我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那当然。”——我一直信守着这个诺言,直到今天,并且,我准备着一直信守下去,直到终老而逝,如果天主让我活到终老的话。 父母那一代人的人生经历,也许和我这一代人的不太相同了。但是,父母们的信德,我们可以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孺子,对他的父亲的一个小小的承诺。这样的承诺,算不算一种微小而柔弱的孺子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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