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观点促使传教士和中国天主教学者去发掘中国典籍中关于“天”的创造主意义的论说。严谟认为,在中国古代经典中,并非完全没有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其所言上帝,灵明威权无有在其上者,则无始之义亦在其中矣。曰生烝民,曰天生人,曰降衷,曰物则,则虽不言某时造天地,以土造人身,又造灵魂其中,然亦已知上帝生人赐性矣。”(同上,第4卷,第19-20页)马若瑟亦提供了中国古籍中的主宰之“天”具有创造主意义的两条证据:《易》曰:“帝出乎震。”胡云峰解云:“自出震,至成言乎艮,万物生成之序也。然孰生孰成之,必有为之主宰者,故谓之上帝。”《书》又曰:“惟天生民。”《正义》解云:“民是上天所生,形神天之所授。”(同上,第2卷,第78-79页)这些证据对于钟始声的观点来说,确是颇为有力的质难。
熊明遇作《大造恒论》,认为在自然之天之上还有一个“大造之真宰”。他说:“学者多言大造矣,然口耳传授,未尝深思其元本,动则举大造而归之曰天,不知天亦受造者,非造造者。《中庸》诸书盖备言之。……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关尹子曰:'天非自天,有为天者;地非自地,有为地者。’庄子曰:'生天生地,神鬼神帝。’语意俱可参考。”他摘录了《中庸》、《老子》、《关尹子》、《庄子》、《天问》等书中有关天和上帝的章句,以为“真宰引据”,断言在中国古代典籍中造物者与主宰者是统一的,只有造物者才能成为主宰者;认为天主教“与吾羲、文、周、孔之教大相符合,而又加精切”,而后儒所主张的“天即理”的说法乃是“无稽之谈”。(《格致草》)
3.关于“上帝”与“天主”之异同的争论对中国哲学的影响
这一争论促使中国的天主教学者和反天主教学者从学理上反思自己在“第一哲学”上的缺失,出现了双方各退一步的情形。而黄宗羲则通过援耶入儒,纵横捭阖地对《周礼》、纬书和郑玄的“天有五帝”说、佛教的“诸天”说和“真空”说、宋儒的以理释天说,以及基督教的“道成肉身”说等等,一一作了严厉的批评,阐明了他心目中的纯正的上帝观。
反天主教学者原先是非常执拗地坚持“天即理也,道也,心也,性也”(郑安德编,第5卷,第98页)的观点的,但随着讨论的深入,作为反天主教学者的钟始声却接受了“在天则为上帝”的观念。他说:“苟能于一事一物之中克见太极易理之全者,在天则为上帝,在鬼神则为灵明,在人则为圣人。……倘天地未分之先,先有一最灵最圣者为天主,则便可有治而无乱,有善而无恶,又何俟后之神灵圣哲为之裁成辅相?而人亦更无与天地合德、先天而天弗违者矣,彼乌知吾儒继天立极之真学脉哉?”(同上,第303页)这就既坚持了宋明理学的基本原则,又避免了被传教士和中国天主教学者嘲讽为不通经学。
在天主教学者方面,也不再坚持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立场。利玛窦去世后,传教士内部就“天主”是否就是中国古经中所称“上帝”的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在此背景下,严谟作《天帝考》一书,既通过引证和诠释古经65条,进一步证明“古中之称上帝,即太西之称天主”的观点;同时认为基督教哲学的学理也不是完满无缺,中国古经中没有“三位一体”说,恰恰可以避免基督教原教旨的自相矛盾:“如太西古画,三位皆有像。如此类者多,使非解释明白,人将谓天主非无始者。三位有大小先后,天主有所不知,有所不在,且非无形矣,将何以置辩乎?今幸吾经书中无一语疑似,岂非上古慎言简言之利溥哉?”(同上,第4卷,第19-20页)这是力图使基督教中国化而在学理上作出的重大修正。
黄宗羲83岁那年,“因念天人之际,先儒有所未尽”而作《破邪论》,援耶入儒,以补先儒之不足。其中《上帝》、《魂魄》、《地狱》三篇,皆为儒耶对话的热点。《上帝》一文既表明他深受基督教学说之影响,也表明了他独立的主见。该文的观点与传教士学说有三同两不同。
三同是:一是引证中国古经证明上帝存在同。他说《诗经》中有“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上帝临汝,无贰尔心”之说,可见古人是相信上帝的。又云:“《易》言'天生人物’,《诗》言'天降丧乱’,盖冥冥之中,实有以主之者。”这与利玛窦《天主实义》相同。二是对佛教的批评同。他批评佛教“诸天”之说,说:“释氏益肆其无忌惮,缘'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言,因创为诸天之说,佛坐其中,使诸天侍立于侧……岂非大惑哉!”这一观点亦与《天主实义》相同。三是对宋明理学“天即理”之说的批评同。他说:“今夫儒者之言天,以为理而已矣。……古者设为郊祀之礼,岂真徒为故事而来格来享,听其不可知乎?是必有真实不虚者存乎其间,恶得以理之一字虚言之也。”(《破邪论·上帝》)这一观点也正与利玛窦说天主“不可以理之一言虚言之”、“祭天不可谓祭理”相同。
两不同是:一是他不像传教士那样把“先儒有所未尽”归于佛教的影响,而是归过于儒学自身。他说在佛教“诸天”说流行之前,儒家就有类似说法:“《周礼》因祀之异时,遂称为五帝,已失之矣。……郑康成援之以入注疏,直若有五天矣!”(《破邪论·上帝》)二是他明确表示拒斥基督教的“道成肉身”说,指出:“为天主之教者,抑佛而崇天是已,乃立天主之像记其事,实则以人鬼当之,并上帝而抹杀之矣。”(同上)在他看来,基督教以“无”来规定上帝的实有,本不以上帝为人格神,是合乎理性的;但又“立天主之像记其事”,实际上又赋予其人格神意义,这是明显的自相矛盾,结果也会导致以对人的崇拜代替对上帝的崇拜,从而抹杀真正的信仰的意义。这一思想是很深刻的:作为一种精神追求,人可以崇拜那不具人格、不可言说的上帝,却不能崇拜那形形色色自称救世主的人。20世纪的世界历史证明中国哲人的这一深刻见解是比基督教的救世主观念更为高明而深远的。
三、如何看待“灵魂”与“道体”、“超越”与“遍在”?
儒耶“第一哲学”对话争论的第三个重大问题,是如何看待“灵魂”与“道体”、“超越”与“遍在”。这是一个最富于哲学意味的问题。龙华民(Nicolas Longobardl)对中国哲学的“道体说”与基督教的“灵魂说”的比较研究,利玛窦关于“超越”与“遍在”的论述,固然具有较高的理论思辨水平;而钟始声对基督教经院哲学内在矛盾的揭示,即“超越”与“遍在”或“既超越又内在”的矛盾的揭示,则达到了更高的理论思维水平。这一对话也深刻影响了中国哲学的发展。
1.中国哲学的“道体说”与基督教的“灵魂说”有何差别?
在柏拉图一派的西方哲学传统中,“神”、“灵魂”、“理念”、“思维着的精神”是同等层次的概念;阐明这些概念,是哲学——“爱智”——的根本任务:“为了昭示什么是爱,他必须阐明什么是神的灵魂和人的灵魂的性质。”(柏拉图:《斐德罗篇》,转引自黑格尔,第186页)龙华民继承了这一传统,把“灵魂”作为西方哲学主流的最高概念,并将这一概念与中国哲学的“道体”作比较。
他认为灵魂说与道体说在学理上都属于本体论范畴,因为它们都具有哲学形上学的四大特征:一是“溯其原来”,即追溯万物之本原;二是“要其末后”,即二者皆为永久不灭;三是“论其体性”,即二者皆为一定之体,无损益消长之异;四是“论其功力”,即二者皆能实体乎物,道体本为形物之体质,灵魂本为人身之体模。然而,同中亦有异:灵魂是纯一不杂的精神,而道体则呈现于物质世界之中。灵魂是一个可以不依赖于物质而存在的指称纯粹的精神生活的范畴,其作为人生的主宰具有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自主性和能动性,人生有限而灵魂不灭。与此不同,道体有体无为,“本无心意,本无色相,而万形万相,资之以为体质者也。”(《灵魂道体说·道体解》)这一观点既合乎理本论者关于理“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朱子语类》卷一)的规定,也合乎气本论者关于“万形万相,资之以为体质”的论说。由于道体本无心意,因而理亦受制于气禀,如朱熹论“气之偏者便只得理之偏,气之塞者则自与理相隔”(《答杜仁仲》)等等。
他把道体说与灵魂说的区别具体展开为十一个条目,而这十一个条目又可以归纳为五大要点:其一,道体是一个与物质不相分离、泯灭精神的个性差异的范畴,而灵魂则是一个与物质相分离、强调个体精神之独立性的范畴。其二,道体说使人重物质胜于重精神,而灵魂说则使人更注重精神生活。其三,道体与物同,天地万物与人皆同秉道体;而灵魂与物异,于天地万物中使人独秉神性。其四,道体说使人缺乏既不受制于物、也不受制于人的自由意志,而灵魂说则使人具有行止由己的意志自由。其五,道体不赏不罚,人亦不必像对待天主一样对道体怀有神圣的敬畏;而灵魂说则强调“灵魂能行善恶,能受赏罚”,所以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结论是:“人奈何徇其与物同之道体,而忽其与物异之灵魂……遂使人性不明,灵顽混杂?”(《灵魂道体说·论灵魂之象肖》)龙华民没有看到中国哲学的“道”也有精神超越性的一面,因而其论述不免有片面性。
2.利玛窦论“超越”与“遍在”
利玛窦《天主实义》对宋儒的“万物一体”说作了批评,论说了“天地万物不可谓之一体”的问题,对基督教哲学关于上帝既“超越”又“遍在”的观点作了阐述。
中士问:“有谓人与天下之万物皆一,如何?”利玛窦回答说,儒者想以此使人“悦从于仁”,用心是好的,但在学理上却有问题:“以人为同乎天主,过尊也;以人与物一,谓人同乎土石,过卑也。”天地万物是“多”,而不是“一”,不可能“强之为一体”。至于创造万物的天主,更是超越于万物之上。(《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44页)然而,天主既为物之原,又岂可与万物截然分开?利玛窦回答说:“天主之造物也,如殊印之印楮帛。楮帛之印,非可执之为印,斯乃印之迹耳。”(同上,第41页)这一“硃印之喻”使人想起朱熹所说的“月映万川之喻”:天理在一切事物之中,犹如“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二者的区别何在呢?利玛窦说,他是在肯定事物的多样性和本质区别的前提下来讲上帝“遍在”的:“如光虽在水晶,火虽在铁,然而各物各体本性弗杂,谓天主之在物如此,固无所妨矣。但光可离水晶,天主不可离物。天主无形,而无所不在,不可截然分而别之,故谓全在于全所,可也;谓全在各分,亦可也。”(同上,第44页)与此不同,朱熹讲“性即理”,一物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这就混淆了不同类别事物的质的区别。
关于上帝既“超越”又“遍在”,利玛窦有一段概括性的论述。他说:“今吾欲拟指天主何物,曰:非天也,非地也……非鬼神也……非人也……非所谓道德也,而为道德之源也。……又推而意其体也,无处可以容载之,而无所不充盈也。不动,而为诸动之宗。”(同上,第14-15页)至少,利玛窦本人是没有看出他的自相矛盾的。如我们所知,“超越”(transcendent),内含外在(beyond)和分离(separate)之意,与“内在”(inherent)、“遍在”(immanent)是恰相反对的。
3.中国学者对基督教经院哲学内在逻辑矛盾的揭示
利玛窦既讲上帝的超越性,又讲上帝“无所不充盈”,这一观点被中国学者钟始声看出了破绽。他认为传教士既宣扬天主无所不在,又大讲天主的“至尊无上”的超越性,是自相矛盾的。他说:“既无所不盈充,则不但在天堂,亦遍在地狱也。不但遍天地,亦遍在神鬼人兽草木杂秽等处也。若谓高居天堂,至尊无上,则盈充之义不成;若谓遍一切处,则至尊之体不立。” “或救之曰:天主之尊,如日在天,光遍一切,虽遍而不失其尊,虽尊而光原自遍。今再征曰:是仍有处所,有方隅,有形像也。”(郑安德编,第5卷,第302页)
揭示传教士宣扬的上帝观念的矛盾,即“超越”与“遍在”的矛盾,是钟始声的一大发现。在现代中国,钱锺书是较早发现这一矛盾的学者。他说:“普罗提诺以事物色相为入道阶梯”,然而,通过“细究其书”,“乃知其意见颇自相矛盾”。这一矛盾就在于:“道既超越(transcendent),又遍在(immanent)。……Dionysius the Areopagite谓上帝'多名’(Many-named)而亦'无名’(nameless),即此意,有相斯有名矣。”(钱锺书,第310-311页)现代新儒家讲西方哲学是“外在超越”,中国哲学是“内在超越”,而晚明中国学者就已发现了基督教哲学“既超越又内在”的矛盾,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惊讶!
利玛窦曾经严厉批评中国人的泛神论观念说:“他们对形成神的观念的致命伤是认为神和一切物质的东西都属于同一个本质。这个大错是从偶像崇拜的教义中得来的,逐渐渗入到知识阶级的各派学说中去,使得他们以为神就是物质宇宙的灵魂,就仿佛是一个伟大身躯的一颗心灵那样。”(《利玛窦中国札记》,第369页)而钟始声则指出利玛窦学说中也有“上帝无所不充盈”的泛神论观念,这对基督教经院哲学无疑是非常有力的批评。
4.灵魂与道体、超越与遍在之争对中国哲学发展的影响
首先,是使中国哲人重新认识“万物一体”观。晚明的一则学林逸事反映了这一趋向:“一儒者谈万物一体,忽有腐儒进曰:'设遇猛虎,此时何以一体?’又一腐儒解之曰:'有道之人,尚且降龙伏虎,即遇猛虎,必能骑在虎背,决不为虎所食。’周海门笑而语之曰:'骑在虎背,还是两体,定是食下虎肚,方是一体。’闻者大笑。”(《芙蓉镜寓言》)当然,对于“万物一体”观念的突破更主要的还是表现在“立人于本类,而别其体于他物”的方面。从李贽晚年论“人人各具一乾元”,反对“与庶物同腐”,到王夫之畅论“天道不遗于禽兽,而人道则为人之独”,再到戴震论性“以类为之区别”,都反映了古老的中国哲学从偏重“天人合一”走向明辨“天人之分”的新趋向。
其次,是重新界定“理一分殊”。这突出表现在王夫之的“理一分殊”新解。他说:“'分’者,理之分也。迨其分殊,而理岂复一哉!夫不复一,则成乎殊矣。其同者知觉运动之生,而异以性;其同者絪缊化醇之气,而异以理。……程氏乃云'一物之中莫不有万物之理’……将此物之中有彼物,则附子有大黄之理,虎狼有虾蚓之理乎?……周、孔有豺虎之理乎?……故程氏之说,徒务笼罩以浸淫于释氏,而窒塞乖剌,则莫有甚焉者矣。”(《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王夫之广泛运用关于自然和社会的知识,说明动物之理不同于植物之理,低级动物之理不同于高级动物之理,自然之理不同于人类社会之理,论证了分殊之理的无限多样性。
最后,是对基督教哲学关于“我向何处去”的灵魂不灭原理的吸收和改造。黄宗羲《魂魄》一文说:“然则儒者谓圣贤愚凡,无有不散之气,同归于尽者,然乎否耶?曰:亦非也。……圣贤之精神,长留天地,宁有散理?”其《地狱》一文,认为地狱之说可“使阳世不得其平者,于此无不平焉”,亦与基督教哲学相同。王夫之立足于科学的物质不灭原理和哲学的物质存有不灭的观点来改造西学,指出:“倘如朱子散尽无余之说……则谚所谓伯夷、盗跖同归一丘者,又何恤而不逞志纵欲,不亡以待尽乎!”(《张子正蒙注》卷一)他认为只有确认物质不灭,肯定那些善尽人道的人即使肉体生命终结了,其正气依然常存于天地之间,才能使人珍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一观点,虽不脱赋予气以道德属性的传统观念,但似乎又是旨在为人确立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的本体论论证所不可避免的——这或许正是哲学形上学的智慧与自然科学之真理的区别所在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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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郑安德编,2003年:《明末清初耶稣会思想文献汇编》,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
(11)Eastern Influences on Western Philosophy, 2003, edited by Alexander Lyon Macfi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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