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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无意间从CNN的突发新闻(Breaking News)中听到现任教宗本笃十六世主动宣布于月底自行隐退,将以祈祷继续其晚年生活。我在震惊之际油然而升敬畏之心!
这是梵二公会议召开五十周年后,罗马公教会世界最大的事件!
这位德裔教宗的决定显现了德意志民族大思想家和哲人特有的信念和意志,其历史性迅速被世界一流政治家们所领悟和确认。
教宗在2005年4月19日被选举为教宗时,本人正好在德国汉堡。是日西方各国报纸都头版头条竞相报道和分析新教宗的当选及其影响和政策走向等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位大神学家当选后被媒体报导的第一句话是:感谢上主,我这位卑微的工人被枢机们选举为教宗!
在本笃十六世当选为265任教宗之前许多年,我便开始敬仰这位本名为拉辛格(Joseph Ratzinger)的神学家!他持守历史教会的传统,竭力维护大公教会信仰之正统与纯真。对我影响最深刻的是其在20世纪60年代,即梵二公会议时代,对现代世界道德相对主义(Moral Relativism)、真理多元主义 (Multiplism on the Truth)、信仰混杂主义(Syncreticism of the Faith)和极端个人主义(Extreme Individualism)等的提醒、警告和回击!那是在1994年我在瑞士法语区(Suisse Romande)的纳沙泰尔大学神学系(Faculty of Theology of Neuchatel University)留学时,有一次,在一位天主教神父给我们上Pere Congar和梵二公会议文献概述课程上,第一次听闻介绍拉辛格枢机神学思想。那位来自德语区(Suisse Allemande) 弗莱堡大学神学系(Faculty of Theology of Fribourg University)的教授,虽然寥寥数语提到这位当代最具洞察力的神学家是如何地坚韧执着不随流俗,但从此便成为我神学思考和研究的前导之一。我迅速地通过当地的Fr. Natal Deagostili获赠、搜集和研究所有这位大师的著作,包括法语、英语和德语不同版本。这位神父是我在瑞士法语区(Suisse Romande)留学6年期间几乎每周要见几次面的牧长,对我和我妻子的爱实在难以忘怀!我依然在使用的圣奥古斯丁全集、圣托马斯全集等都是他所赠送。他也多次对我大力推荐和讲解拉辛格枢机的神学立场与历史意义。尽管后来我知道,我所同样尊重的其它一些开明的神学家如卡尔·拉纳(Karl Rahner)、巴尔塔萨 (Hans von Balthazar)和孔汉思(Hans Küng)等均视其为保守冷峻,但从未妨害和动摇过我对拉辛格枢机神学观的赞同和持守。
2003年春季,我开始在瑞士巴塞尔大学(Basel University)撰写博士论文。有一次,路过巴塞尔的一位来自金陵协和神学院的同事希望我陪他专程去卡尔·巴特文献馆看看。巴塞尔历史上的伟人太多,而瑞士人普遍质朴纯正,很少有伟人崇敬的习惯,至少外表很少表露。这个文献馆非常简单,几乎看不出是我们基督教新教在20世纪上半叶影响最大的神学家故居!给我印象极深的不是那些家具和手稿介绍,而是一些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巴特晚年常常与当时几位欧洲的最负盛名的神学家聚会喝咖啡的合影,我非常激动的看到上面有一位最年轻的神父,那就是拉辛格教授!在那静谧的乡间民居里,我默默地抑制住内心的喜悦,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我领悟了为什么我这位坚定持守路德和加尔文神学传统的新教牧师,居然很早就无比仰慕和接受这位当代罗马公教会堪称最保守的红衣主教之神学原则和教会远象!从神学的层面来看,加尔文传统中的L原则(Doctrine of Limited Atonement),强调的是极少数蒙福的人有神圣不可推卸的责任去维护真理,制定秩序,并在尘世间无条件地持守上主的诫命,因为十字架上的恩典首先降福到这些特殊蒙拣选的圣徒身上。罗马公教会,尽管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惊涛骇浪,却始终能够成为普世教会的母亲之邦,奥秘便在于此!加尔文以另一种方式,承传了大公教会的使徒统绪性(Apostolic Succession)原则,从而在近代特定的历史背景上,见证出历史教会的伟大传统。在这个意义上,拉辛格与加尔文具有极大而神秘的亲缘性!
2005年9月我应邀去罗马参加一次国际会议,会议专门安排我们去圣彼得接受新任教宗的祝福。我荣幸地被安排在圣彼得广场嘉宾区的第一排。当慈祥、睿智和尊贵的教宗缓缓地来到我面前时,我激动地完全不知所措。我双手握住他的右手,他左手覆盖在我的右手,说:“在我的心里,时常为中国祈祷!”我的右手无名指上正带着一枚镌刻着双十字架的戒指,教宗捂住它给我留下永远的祝福!那一瞬间,一切似乎都凝固了。记得礼仪部的记者拍了好几张照片,可惜当时同在场的杨晓亭神父(今为延安教区主教)过几天帮我领取的照片只有两张。至今,这两张照片,依然是难得的回忆。
教宗本笃十六世接见、祝福王艾明牧师等
2008年10月我应邀去瑞典斯德哥尔摩郊外Sigtuna修道院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在谈到中国教会面临的诸多挑战时,我引用了教宗本笃十六世特有的神学立场来提醒成长中的中国基督教新教:信徒人数急速增长的同时,信仰混杂状况和多元真理取向等倾向令人担忧。不料与会的瑞典信义宗教会一位上层牧师非常生气,当即不客气地贬低教宗为保守、封闭及落后现代世界的多元化之必然进程云云。出于礼貌,我保持缄默。后来,一起与会的张若翰神父帮助我摆脱困境,委婉的回应中对我表示赞同。这一细节说明,西方世界的精神和思想界自18世纪启蒙运动达到高潮以来,理性取代信仰,导致真理多元化和诸教混杂。至今这一立场依然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外在特征和时髦。其实,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征兆!而正是在这所著名的地中海建筑风格的修道院里,1942年5月,Dietrich Bonheoffer冒着生命危险悄悄地与来自英国的Anglican Bishop George Bell of Chichester就抵抗纳粹及战后德国和欧洲新秩序进行秘密会晤。那场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正是背弃上主和至高真理,盲目实施个人崇拜的结果。
现在看来,我们完全可以用圣经中的先知来形容这位40多年前的拉辛格枢机主教,今天的教宗本笃十六世!一如犹太先知无一例外地都不被同时代人所理解一样,他所有这些最具争议的立场恰恰是先知的声音和警告!道德相对主义、真理多元论、信仰混杂主义、极端个人主义,这些貌似符合现代性中的言论自由和主体性原则等价值观,但却埋下了独一真神和独一真理受到消解和葬送的隐患和危险。
教宗在高龄时际主动做出退位隐居决定之时,依然给全世界一个完整的形象:理智、清晰、刚毅、慈祥,毫无什么糊涂、疲惫或消极等蛛丝马迹般的感觉。这说明他的决定完全是其深思熟虑的理性决定,是经过长时期的祈祷和默想的决定。从罗马公教会如此谨守法典和传统来看,他的这一决定既符合法典,也承传和创新了传统。其历史意义将会在未来的公教会历史上产生积极的深远影响。他当选时以“上主卑微的工人”略述心迹,此时此刻才完全显示其深远的属灵含义!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威似乎是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之境,却从未料到除了上主之外,世人皆凡人!即使是神学家和大师,凡人年迈之时身体的渐衰一定也会影响其清醒的理智判断。人类历史上所有人治高于法治的悲剧往往都是源自偶像化了个人俗世权威所造成的无知与荒谬,即,触犯了摩西十诫第一条(Ex. 20:3; Deut. 5:7)。罗马公教会目前所遇到的挑战和危机,也是十字架真理所面对的挑战和危机。教宗以其惊世之举唤醒了大公教会,必须有所对策。法治(Rule of law)、宪政(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和权利保障(the guarantee of the individual rights) 等源自基督教伟大传统的普世价值( Universal Values),早已深入人心。
自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将现代世界界定为去魅化(la disenchantement)的过程以来,人类社会依然继续其仰赖自身主体决定,无需永恒上主的所谓现代性进程。诸多的悲剧,如世界大战 (World Wars)、犹太大屠杀(Holocaust)、南京大屠杀(Nanking Massacre)等都是这一历史时期人类骄傲的自主意志所造成的。这些现象,在神学层面,都是人类个人主义极端化到了个人偶像崇拜的灾难结果。
今日正在迅速崛起为世界大国的中国,亦面临着同样的危机和挑战。因此,是依靠领导人的个人超凡魅力,还是依靠源自圣徒传统而变成人类理性存在的秩序和法则,考验着正处于历史大转折期的中国思想精英和执政精英。本笃十六世的理性抉择,对于中国来说,意义还在于,真正的基督信仰的本质,乃是从上主之爱这一本体所显示出来的责任和使命!因此,每一个愿意追随本笃十六世这样灵性深远的基督徒一定会成为一位有责任感的人,更是一位有良知的公民,于世、于国、于邻皆然!
因此,当中国天主教《信德周报》询问我的感受时,我愿意战战兢兢地如此说:
“本笃十六世自行决定隐退,是一件令人敬畏的圣德之举!阿门!”
2013年2月23日周六初稿,24日修订 New Haven, USA
作者王艾明牧师:金陵协和神学院副院长、神学博士、系统神学教授,现暂居美国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做短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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