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切准备就绪后,声讨神职人员的斗争会开始了。红卫兵给站在最前排的8人都戴上“牛鬼蛇神”的高帽子,并在胸前挂上写有姓名的木牌,背后贴着写有职称的大白纸。我记得中间三人是核心人物,他们是:“张家树主教”,“李光明神父”,“陆薇读天主教爱国会主任”。他们虽然低头弯腰,但显得很平静,没有一丝畏惧和愤怒,好像若无其事。身后是低头弯腰的教徒和修女们。工人造反派、红卫兵对他们轮流批判,同时反复呼叫革命口号。我站在人群后,右手拿着师院红卫兵发给我的小红旗(上书“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跟着大家一次又一次把红旗伸向天空,我心里想以前外婆对他们是非常尊敬的,他们不是坏人。所以我嘴巴动动,实际在默默念叨:上帝啊,快快保佑好人吧。 之后是两个半小时多的游街示众。为了加大对核心人物的人格侮辱,特别在他们反绑的双手上再系上一条草绳,由后面红卫兵牵着。喊口号举大旗的走在两侧,我拿着小标语旗子,走在游行队伍中间,途经漕溪北路、衡山路、华山路、徐光启墓区等,沿路反复呼喊:“砸烂徐家汇天主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口号。口号声浪震撼周围大街小巷,不一会引来四面八方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把垃圾扔向戴着半米高帽子的“牛鬼蛇神”。更激进的,是冲上前踢上几脚,再吐上几口痰,还有更甚者……当游街队伍刚过徐光启墓区时,一个四十出头、身强力壮的男人,冲进游行队伍里细看挂牌,当看到主教张家树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先是骂死骂娘的一堆下流话,似冤家对头,紧接着拳打脚踢,似路见仇人。要不是我和另外两个红卫兵强行把他拖开,张主教也许会被打死,因为他一下被打得跪地而倒,鼻子和嘴巴在流血,高帽子被抛,胸前的木牌被打成两半,一半掉在地上,另一半还搭在脖子上。“凶手”窝着肿大的血手,说道:“要不是那块木牌,我早就结果了他。”游行队伍也因“凶手”的到来而停下。当“凶手”在众目睽睽下行凶后,又大大咧咧离开时,那些造反派和红卫兵眼睛都只会盯着看“凶手”。我本能地喝道:“你打伤了人不要走!”却无人回音,我突然感到他们把“凶手”当英雄了,世界真的变了…….
等这支长大约百米的游行队伍回到天主教堂时,人们又争相尾随,纷纷拥入教堂。不一会,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挤满群众。
中午时分,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增援的各中学红卫兵,各大小工厂的革命组织,以及看热闹的群众已把天主堂围得水泄不通。大家挥舞着自已组织的红旗标语,高呼革命口号,声浪此起彼伏,犹如千军万马杀到斗牛场,整个天主教堂成了被困的红牛。
“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远处高音大喇叭重复播放着刺激情绪的毛主席语录歌曲。短短几小时,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经过穿红背心的和另几个工人的猛敲猛击,四圣像已全被砸毁。正面的大耶稣雕像已被巨幅毛主席标准像遮挡住了,下方贴上了红色标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边上是高音大喇叭,和插满了的红旗。
整个天主堂墙上到处贴满标语,大字报层层叠叠,语气激励,最醒目的是一对两个单位互相捧场的大字报:“热烈支持上海电动机器厂的革命建议砸毁十字架!”“热烈支持上海师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铲除天主堂!”表明离徐家汇天主堂最近的上海交通电器厂和上海师院的造反派是打砸天主教堂的主力军。
教堂前的广场上燃起了一个大火堆,造反派正在焚烧从教堂里搬出的圣品和文物,刚才被游斗的“牛鬼蛇神”们都跪在一旁。我用力挤过去看,刚才那8个戴高帽子的现在只留下6个了,他们成了比捡垃圾的还脏的人,身上除了垃圾还粘满痰液”一些新痰液正从高帽子边头发上流到被打肿的脸上,混合了汗水发出呕心的臭味。我别扭地弯下腰细细观看,因为新增加的暴力所产生的恐惧,使他们的脸扭曲得无法认出,有的瞳孔已扩大,眼珠死巴巴地盯着地上,就像快要死的人,长时间肉体的摧残折磨已使他们快坚持不住了。
有一人腿在流血,我本能地问是谁打的?马上有人搭话:“是个北京女红卫兵用皮带抽的。”“好人于坏人,活该。”“有一个人被打伤已经拖瞪走了。”我问道:“是谁?”有人回答:“他的木牌写着:‘李光明’,他把高帽子拿掉擦去粘满的痰液,被北京红卫兵发现,于是被戴上吐痰的痰盂,他又拿掉,于是就被用那铜痰盂打晕了。”这种人格侮辱、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太惨无人道了。突然,我看到跪着的神职人员中有一人躺倒在地上,快要死了,我马上过去看看,人群中马上又七嘴八舌起来:“他是装死”,“天主教是鸦片,谁叫他去吃的”。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修士竟是个盲人,虚弱的身体被折磨得快没有心跳了,我毫不费劲就把他抱起来,又禁不住对着围观的人群喝道:“他是瞎子!你们也是瞎子?”很快,人群中挤过来两个妇女帮助我照顾这修士。
我从北边的大门挤进了教堂。啊上帝!这个宽30多米,深80多米,高有20多米,曾经容纳3000多人听神父讲经的大堂,现在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拼命在打砸,遍地都是刚才人为产生的破碎物,砸打声和玻璃破裂声响个不停,就像到了地震灾区。几百个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已经在此,创历史记录地进行着暴力破坏。工人造反派手上的工具大多来自自己厂里,而红卫兵们则就地取材,他们在紧连教堂后的住房里,把那些神父修女们床上用来压帐的实心棍和支撑床架的铁条都拿来,成了手上的工具。
绕过一个翻倒的“告解亭”,我沿着墙进去。一些人头戴藤帽,正在用手持的长木棍、短铁杆捅向铜丝镶嵌成耶稣圣像的彩色玻璃窗。触景伤情,我感到心在疼。我儿时最喜欢看这些彩色玻璃上的人物,因为外婆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告诉过我,这些彩色玻璃的染料是用稀少的矿石粉配置揉成。由于中国缺少这些材料,制作玻璃的土山湾工场特意从意大利带回彩色玻璃的染料,并专门请来荷兰匠人,指导、制作、安装这些彩色玻璃窗。其中镶嵌人物肖像是最难制作的,除了标致、庄重、精细外,还要巧妙配搭颜色。几个艺人合上一个多星期才能完成一扇窗。外婆最后还说了句:“可惜啊,这些工艺都失传了。”……现在一个红卫兵只要一秒钟就把它变成一堆碎玻璃片。
远处几个工人和一群红卫兵在争吵,工人说不要砸毁与宗教仪式无关的一般玻璃窗,但红卫兵说革命要彻底,决不要手软。于是,啡里啪啦、稀里哗啦,教堂内所有玻璃都变成了碎片。可惜啊,这些精华再也无法恢复了
还有一些人手持铁工具,砸毁大堂中央大祭台和两旁对称的近20个小祭台上的每件宗教物品。那些带有宗教风格的精美木雕上有着中国人物、丹顶鹤图案,色彩鲜艳的瓷圣像下有中国葫芦,中国双钱的边画。巨型名人油画中,有中国圣母的油画,工艺精湛刺绣丝织内,刺有更多中国的龙虎,凤凰,莲花,造型美观的景泰蓝花瓶是中国工艺,带有精良铜雕木刻的经书画册内有着更多中西文化的结晶……在这些人手里,没几分钟就成了一堆废料。能焚烧的就扔进广场上的火堆里,不能烧的就地砸毁,以前铺满漂亮花瓷砖与青砖组合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新裂痕,上面撒满了无价之宝的残骸,以往神圣庄严的豪华大堂完全变成了满目疮痍的地狱。
一个捂着手的红卫兵小头目急匆匆从楼梯上下来,他因砸门锁伤了手而找纱布,他叫我快去楼上储藏室帮忙。我赶过去时看到一群工人造反派正在拆除管风琴。它是一台集多种科学、文化、艺术、工艺和多种珍贵材料的组合体,代表一个时代的顶级乐器,曾经闻名东南亚,也是徐家汇天主堂的镇馆之宝。我看到满地的铜螺丝,又听到拆除时发出的“呜呜哇哇”声音,我突然感到它是在哭着求我救它。我只能学外婆教过我的,对着它,轻轻闭上眼睛,无声地对它说:“我无能为力,你随主为义玉碎,上帝会保佑你的。”
我在楼上找到那间储藏室,房间一半整齐地放满了一包包圣物和一捆捆宗教书籍,上面都有日期,多是1955年、1958年从江苏、浙江、安徽等地上缴和没收来的。另一边整齐放着大小不同的箱子,细看,每个箱子都有统一编号,标签和封贴,有外文或中文说明箱子主人情况,并标明年月日,大多是1949年4月底5月初的。我看了标签就明白了,原来一些富有信徒在南京解放后,眼看上海守不住了,以为教堂最安全,就把自已带不走的财产寄放在此,希望等战争结束后,待机再取回。但是,现在不是它们的主人将它们拎回去,而是革命小将拎它们去火葬场。我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问我在干什么?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凶相红卫兵,他那双眼睛爆满了血丝,哎呀,是上海师院红卫兵的头儿。我马上拎起一个大箱子,说道,这个特别重,就我一个人来拿吧。说着拎起箱子下楼,没想到这箱子特别重,两个人拿也很吃力。我一个人将它搬到门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有两个造反派过来代我拖到火堆旁边,他们撬开箱子,不管什么统统往火里仍。
我抬头回望,正面教堂顶上的红砖墙上,巨幅毛主席标准象已移到北侧,中间的耶稣圣像又出现了,那个穿红背心的工人又站在耶稣圣像的手肘上,下面两个工人将粗绳递给他,他把粗绳套在耶稣圣像脖子上,刚才帮我拖箱子的造反派叫了一些群众也去帮忙……一切都很明白,耶稣的“苦路”还没走完,上次送他钉在十字架上的是盲目的罗马百姓,这次是盲目的中国革命群众。我不想再看革命群众演出令人揪心的一幕,就独自回家了。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上午不知做什么好,对徐家汇教堂的牵挂,又让我回到这里。与昨天相比,这里安静多了,广场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废纸、书籍和杂物。新的一群人手拿长棍短棒,翻来覆去寻宝。中央一大堆火灰还在吐出火舌,吞噬着新扔进的书籍,烧得精光只剩金属架子的圣龛躺在中间,边上堆着继续烧的书籍杂物等。几个红卫兵守着火堆和大门,大门上的红墙中真的没了耶稣圣像,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的巨幅标准像。不知为什么我对这耶稣圣像特别有感情,我开始在广场上到处找被拆除的耶稣圣像,可怎么也找不到。问红卫兵,他们说是上午刚来接班的,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上午来了几辆公安局的车,把昨天被批斗了一天,今早都躺倒在地上的教堂神职人士,统统送提篮桥(监狱)了。
我决定进教堂里找找。到大门口,第一眼就看到墙壁边堆放的书籍和杂物,大多是楼上搬下来的,看来再烧一天一夜也烧不完。长凳上横睡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就是昨天给耶稣圣像上套粗绳的红背心和同伴,旁边放着新拿来的工具。他们正在打呼噜,我不敢惊动,轻轻进入。教堂里和外面一样,也全是废纸、书籍和杂物,伤痕累累的大小祭台上,空空荡荡。但教堂内依然有很多烁烁耀眼的色彩,那是被毁坏的物品残骸,依然发着光。那是红牛身上的血啊!整个灾难性的场面,就和经历战火洗礼一样,惨不忍睹。
没有了玻璃窗的教堂,一眼望去看不到一样完整东西,只看到南门墙边有人站着不动,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过去一看一个造反派正对着盛圣水的圣水盆小便,我真想揍他。听到声音他回头一看是我,就一边说“啊是你”,一边又尿了。他就是昨晚帮我拖箱子的造反派。我接着问他:“昨天拉下的耶稣圣像呢?”他说:“圣像太牢根本拉不下,后是用电动工具钻洞一块块砸下的,现扔在最南边树丛里。”他还说,今天一早上面的精神(指示)又来了,说上海的天空不准有十字架,他们本来准备弄掉四周墙顶的怪兽(滴水兽),但没站脚的地方,弄不好会出人命,于是赶紧先把三个十字架弄掉。我说不是只有两个吗?他指着大祭台上的房顶,没等他开口,我一下明白了。我说我有事先走了,因为实在听不下去了。
出了教堂,我加快步伐跑到南边树丛,找到了被五马分尸的耶稣圣像。第一次这么近看被伤害的耶稣头像,我突然发现他和外婆房间挂的耶稣画像一模一样。就是他,给足了外婆去天国路途的食品,现在遭到如此野蛮的蹂躏。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徐家汇天主堂,一座8年集资、5年建造、60年精华装扮的远东第一大大教堂,在一天内遭到空前的劫难,被人为地毁了。其文化、物质损失无法估量,而其残酷性和暴力程度令人发指。要不是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是不大会有人相信的。自那天起,我就再没进徐家汇天主堂,尽管它离我家很近。但我向往的是那座老的,没有遭受劫难的,外祖母带我去过的徐家汇天主教堂,那儿有座耶稣圣像,他会指我去天国见外婆。但是,那样的徐家汇天主教堂,现在只能留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再看到了。